何不居江南

           ——國文先生蘇小評彈

文/扶風(fēng)

從江南移到豫北案頭一本厚書，杭州國文先生著，蘇小墓前人如織。江南人的書，看上去就有一層氤氳，于是從案頭放到床頭。床頭一汪江南，稍安慰不能居之的憂煩。江南放在床頭看原來這么愜意，書封上殘雪斷橋，夜讀床如舟，悠悠。

國文是個白面書生，在江南山水里作文如采蓮，戲荷葉東，戲荷葉南，戲荷葉西，戲荷葉北。譬如是書里章節(jié)，一會兒教人醒悟，一會兒教人沉思，一會兒教人感嘆，一會兒叫人垂涎。名字是個很講究的事情，國文作的是中國文，只是蘇小，拈了一百多頁，還沒尋到，這就是中國文的狡猾了。

讀書是個很奢侈的享受，一直夢想有一天，能有半個房間大的浴缸，在溫暖的浴缸里讀書。讀國文的蘇小，正是深秋，臥床擁被，暖意融融，身如浴洗，到相通處酣暢淋漓，一個人自言自語。杭州城里聞雞鳴，驚的國文欣喜不己，讀者這邊窗外也有，是提醒夜半三更，再好的享受也須有度。

白日里大多行尸走肉，夜才能讓人皈依靈魂。作者是個會思考的人，文字就散發(fā)著追索的劍氣。靈魂二十一克，這個重量可能讓書寫者極為震驚，人原來輕飄飄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劍氣如霜，與靈魂相依為命。國文先生的這本集子里，第一部分的篇章，給我的印象是男兒帶著吳鉤，獨自在越國滿目瘡痍的山河邊，一邊臥薪嘗膽，一邊泛舟江湖。

在一次談話中，我說，先生的第一感覺，像見到陶行知。行者先知。在稱量靈魂之重時，人生，美麗，愛情，善良，幸福，夢想，鮮花，沉淪，這些遍附著沉重肉身的哲學(xué)命題，在作者的筆下曲折彎繞，如點透一個桃花源的管窺，又像香囊里的物什散了一地，觸到落英繽紛。這些文字的教化功能，沒有大閱歷，沒有靜思考，是撥不開謎團的，沒有上乘的筆法，又不會寫的這么生機盎然。我讀的時侯，有時能不自覺地盤腿坐起來，書在對面，像國文在江南岸。

知道江南風(fēng)物引人，江南給我的強烈感觸，是人的才情與山水自然一體，最絕妙的當(dāng)屬愛情，梁祝西廂牡丹亭，唐伯虎三笑點秋香，錢塘蘇小桃花扇，把個江南渲染的天堂一樣成玫瑰色。國文寫愛情，淡淡地談著，像在安慰失戀的青年后生與癡絕女子，把全天下都在為這個事情苦惱的人調(diào)解的茅塞頓開。但一轉(zhuǎn)身，他背著一柄比她還小的花鋤，從瀟湘館里，走進石頭記，葬林黛玉�，F(xiàn)代江南，從此再添一個典故。

江南軟語，咿咿呀呀，烏蓬船一樣吱扭著，和著水破的聲音，這混合在一起的聲響的氣味，是純羹的香味。這一類思鄉(xiāng)文字，作者寫的味道濃，份量足，把心思里的暗戀一層一層剝開，整個鄉(xiāng)愁端上來，江南另一面的日暮鄉(xiāng)關(guān)，絲毫不比大漠上的孱弱，而別具了勝新婚的輕快，品味起來，更吊人的胃口。把藜蒿炒臘肉描述的比見了戀人還親，哪一天沒了臘肉，恨不得把自己切成肉片，拌著藜蒿炒。好在國文不在江北做事，不用辭官。

因此我讀這書，很大程度上是讀人了，也可以說不是先生所批判的偽讀書了。到此就有了妒忌，妒忌的第一感覺，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稍稍不同的是，我不妒忌國文才情，那是他的二十一克靈魂，我只是暗羨，我如何不居江南。若干年前路過江南，扒著車窗，與人笑談?wù)f，前生在此地可能做了許多壞事，今生便從天堂下凡到江北了。

但總是可以想想。從這本與蘇小無有多大關(guān)系的冊頁間，臆想居于江南。第一件事，可以約國文到“純真年代”書吧，看一看盛子潮與朱錦繡的愛情，兩只活鮮鮮地翩然于當(dāng)世的化蝶標(biāo)本，讓他們兩個背一下當(dāng)年的情詩：要關(guān)，你就關(guān)的緊點，何必把門虛掩。或者可以談?wù)勅松�怎么運用加減法，談?wù)勅�位叫做沙耆、食指、黃秋園的隱居大師。當(dāng)然，更可以縱橫交錯地說死去的文學(xué)，沉淪的圣殿，甚至可以舉些例子，爭論一下朱大可與楊永康走在什么地方。如果可以，就在后半夜，把江南當(dāng)作幾百年前腐朽的王朝，痛快地寫：我在江南坐牢。

國文以書為牢，囚禁了我半個月。江南確實形同一個溫暖的牢房，這牢門是開著的，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寂寞也如此牢，耐得住便能打開天窗。書尾，是國文先生的詩作，是劍氣順著劍身，裊裊入空的那二十一克。我能深深地體會到一個江南士子的書劍情懷，在蘇曼殊與李叔同之間傳遞紙箋的徹悟，在杭州西子湖畔彈鋏而歌的夢弦。這些詩，是拒絕絲綢的坦露，前文有劍膽，后詩有琴心。

當(dāng)年蘇小，不記得我是鄉(xiāng)親。西泠橋頭，人如織幾個知音。國文書如蘇小墓，蘸墨筆是西泠橋。豫北床頭有人嘆，可笑欲作江南郎。書讀罷笑國文，君居江南又能如何？怎比得我江南之外，夜讀你三秋桂子，十里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