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雉 雞
那時我還是個沉湎于幻想的孩子,看上去很顢頇。我的時間有半數(shù)在鄉(xiāng)下度過了。去果園或者玉茭地晃蕩,聽見雉雞叫喚是經常的事,看見的機會也多,就想著捕獲一只。
最早的時候,我只憑兩條腿追攆,把那東西賴以活命的技能——跑、飛——忽略掉了,后來學乖了一點,拿自制的弓箭射擊。芮城地處北方,養(yǎng)不出好的竹子,我就用棗木做弓,而弓弦是用的魚線;箭做了三枝,給很細的鋁管燒紅,敲打出尖尖的頭,末端插上鴿子的尾羽。就這樣,又做木匠又做鐵匠的,辛苦了差不多一禮拜,結果還是白忙——材料不合適、手工拙劣導致射程短是一原因,還有個原因是瞄不準。能碰見一窩雉雞蛋,就很不錯了。那蛋殼的顏色很雅致,青灰的,個兒比家雞蛋要小些。擱在平地上轉,能轉起來,就表示不是新下的,胚胎已經形成,轉不動即表示還很新鮮。有時我給鮮蛋拿回去煎,蛋打在煎鍋里,可以見蛋黃中間有一圓點,那是受了精的證據。味道跟家雞蛋沒什么區(qū)別。
最后半點興趣也叫時間舐干凈的時候,也沒有如愿。多年前,我祖父在麥地里踩著一只雄性雉雞,那雉雞撲扇著翅子要逃,又叫祖父一巴掌打落了。他本來打算送我,轉念想這東西蠢到這地步,大概是吃了沾染過農藥的糧食吧,肉怕不干凈,就改主意了。我得知后反復追問細節(jié),好像問得多就可以得到似的,同時也很懊惱。祖父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肉,是雉翎——電視里,孫大圣的冠子上就插著兩條長長的雉翎。
有出息。十八歲那年,高考落榜了,因為不想復讀,就再沒有受過教育。這幾年,一直給整個兒身心投入在理智的現(xiàn)實生活中,為我們縣城的教育局局長做司機。小時候的那些毫無用處的經歷,從來沒有回想過,以至于現(xiàn)在,已經記不起雉雞叫聲究竟是什么樣的了。
今天我有了重溫的機會。局長在省領導離開之后,為慶祝,借來幾枝槍,邀三所高中的校長下河灘打雉雞。照局長的話說,我“不是外人”,所以這回的活動盡管私密,還是由我開車。我也早想試試他家那輛大切諾基了,它能叫所有城里人側目。下午四點多鐘,幫著給東西裝進后備箱,上路。路上,我人來瘋似的,大講自己跟雉雞的淵源,講小時候是怎樣設法捕獵、怎樣失敗的,像個醉漢。滿以為能叫領導們開胃,實際上,他們都不耐煩了。隔了老半天,他們才懶懶地說:
東西肉很柴,沒什么好的。你愿意要,打著了就給你一只!
好說:“想不到今天福星高照,領導幫我圓了兒時的夢啊!
我醒了不少,開始老老實實地開車。約莫二十分鐘后,上了盤山路。山腳下(其實也不算山,不過是黃土堆積成的丘。這是黃土高原特有的地貌)就是河灘,大大小小的荷塘、田地,很緊密地拼接在一起。稍遠些的地方,流淌著滿臉褶皺的黃河。
下到山腰,南校的校長笑了起來。
“往下看看,”他放開喉嚨,嘎嘎嘎地大笑著,如同一只鴨子,“看看莊稼地!彼蛄艘粋比喻:“補丁落補丁的,像不像咱雷鋒同志的襪子……”
“好家伙嘞,”北校校長說,“哪找這么大的襪子去。我看更像袈裟。”
東校校長也大笑起來了,努力坐直身子,說:
“我總結一下,像雷鋒同志的袈裟……”
“嘎!嘎嘎嘎嘎……”內后視鏡上顯示著三位校長抖成一團的樣子。
著瞟一眼局長。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無動于衷,只拿食指敲著膝蓋。這是他想心事時的特征。此刻,他眼前翻飛著遮天蔽日的雉雞,有土紅色的,有粉藍色的,有青靛色的,修長的雉翎閃著醉人的花斑,飄動著,仿佛舞蹈專業(yè)的女學生的腿,爪喙的線條矯健如鐵。啊,我彈無虛發(fā),啊,我百步穿楊。砰砰兩槍,玉茭地里就他媽的栽下來一大堆,玉茭給砸得東倒西歪。驚起幾匹肥碩的灰毛野兔。順勢打兔。傍晚,不得不滿載而歸……
我在臨著深溝的路上繞來繞去。我啊,在心里分析著局長的語氣:早上,他說我不是外人,又問我要不要一起來。與此同時,局長反復念叨著那句老話:
“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