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孝忠
作者簡介:曹孝忠,筆名越臨,男,1955年生,吉林省集安市人,曾任車間主任、場長助理、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1993年7月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春寒》(原名料峭的春日)、《那白花花的米喲》、《水底怪獸》、《后事》等。其中《春寒》曾獲《湖南文學(xué)》全國文學(xué)新秀獎,F(xiàn)定居北京,任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秘書處辦公室主任,中國青少年作家網(wǎng)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青少年作家網(wǎng)編輯部執(zhí)行主編。
冷不丁的“嘣”一聲響,就炸了鍋。香草干下了兩件活兒,一家伙像掘了祖墳一樣,就惹翻了親戚圈里人,也惹翻了好多山里人。可是,在制造本故事時,香草那會兒,還沒有“哇哇”喊著出生呢……………
那以前,奶奶早就聽過羊叫聲,可唯有那一年秋后的那一回羊叫聲,讓奶奶擱在了記憶里。
那天后半晌,奶奶打了一捆柴背著下山,行至半路,忽然鉆過來一聲羊叫“咩……”,可待奶奶止步聽時,又沒了。奶奶以為聽邪了音,便不再理會,一腳低了一腳再走!斑恪,這回聽真了,是羊叫聲,就在身后。
奶奶馱著柴慢慢擰回身,使勁仰頭朝坡上望,就瞧見了一只半大羊羔子正朝這里蹽躥。哪來的羊呢?奶奶正犯蹊蹺,羊羔子已蹽躥到眼前,收住四蹄。它瞅瞅奶奶,近前了拱蹭奶奶的腿,“咩……”叫一聲,再驚虛虛地回頭瞅什么。奶奶撫摸著它說:“你是山羊,還是家羊?是離家遠了忘了道,還是叫野牲口沖散了群……!币舱f不清為什么,奶奶突然想到了狼。大概是某種信息感應(yīng)的緣故吧,當(dāng)奶奶剛一想到“狼”時,腦皮就試著乍起來,身上就有股陰森森的冷。也恰在這時,奶奶聽到了不遠處的毛柴棵了里“唰啦唰啦”,有一陣響動逼過來。那羊羔的身子貼緊了奶奶的腿,哆哆嗦嗦的。奶奶定眼看去,腦袋“轟”的一聲響。十幾步開外,一頭灰不溜丟的狼,正駐足在山坡上,目露兇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大塊頭。
“噗”,奶奶卸掉背上的柴,攥緊了那把錚亮、鋒快、尖嘴月牙形的高麗老鐮刀。
天色開始發(fā)灰了。
那狼也顯出有些乏力來。它不敢貿(mào)然行事,它怕奶奶手里的那把閃著冷光的家伙。況且,憑它以往的經(jīng)驗,兩條腿一類的,畢竟不同于四條腿的羊們好對付。
人高馬大的奶奶,叉開腿,擺出架勢,準(zhǔn)備迎敵。人不動,狼不動,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天色又灰了一層。再靠下去,奶奶靠不起。但狼不退,人也不能走,身后跟頭狼,人還走的了嗎?
奶奶先拍拍腿后的小羊囑咐了:“待著,別動”。
奶奶突然大喊:“嗨————”哈腰抓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攥著鐮刀就往前沖。那狼大概是被飛過去的石頭擊中了,“哼唧”了一聲,便搖搖晃晃朝后退。人與狼之間仍有幾丈遠。奶奶打住,狼也前腿支立,坐到山坡上,不急不火,顯得很有耐性。
“嗨——”,奶奶又一次飛石擊狼,同時又沖前一程。這一回,狼輕松避過飛石。待故伎重演過三回,情形大致相同。奶奶后悔沒帶上爺爺留下的那桿老土炮,不然,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這是一頭非常有經(jīng)驗的狼。
多少天了,它就一直在陰暗處盯著那一群羊,卻總也下不了嘴。因為那群羊有一只兇猛的牧羊犬,不離左右,像守護神一樣保衛(wèi)著羊群,使它沒有機會下手,更不敢近前暴露目標(biāo)。直到這天的后半晌,它才終于尋到一次機會。那小羊羔一邊啃草一邊不知不覺地走離了大幫羊群,大禍就要臨頭了,它竟然未察覺,待到發(fā)現(xiàn)時,它知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老狼正奸笑著擋住了路。
只有幾丈遠的距離,羊連狼眼里射出的貪婪兇殘的光,大嘴里幾顆利牙,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羊本能的一擰身就是一道白光,放開四蹄射出去。這羊也有它們自己的護身本領(lǐng),輕巧、敏捷、躥得快,疾風(fēng)閃電一般,眨眼工夫,就無蹤無影了。
然而,那狼呢,也不白喝水,沒兩下子敢托生為狼、做下狼的勾當(dāng)?就在那小羊羔子一擰身的一瞬間,狼“嗖”地向前一縱,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惡狼撲食”式,便躥出去一丈開外,“呼”地卷起一條子風(fēng)。緊接著幾個一丈開外。就這么著,飽肚子的羊逃亡在前,餓肚子的狼追殺在后,你追我逃,誰也不讓誰?墒,折騰了一陣子后,羊與狼之間,始終就隔了那么幾十碼寬,想甩的甩不掉,要追的也追不上。整整折騰了一后晌,全給跑的不知東南西北了,有上氣沒下氣了,渾身都松松垮垮了。傍黑的時候,它們就撞上了奶奶……
奶奶進,狼就退,奶奶一停,狼也不動。人與狼便相持在淺坡上。奶奶想,這樣子下去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當(dāng)奶奶的石頭再次重炮般砸過去時,那狼反而表現(xiàn)的出奇冷靜,不慌不忙躲過石頭,再恢復(fù)原狀——兩條前腿支著身子,屁股坐在緩坡上。 奶奶知道,狼這是跟人斗智磨耐力呢,早晚把人的意志、力氣拖疲耗盡了,它就會猛然躍起,撲向?qū)κ。奶奶不再無謂的消耗自己。奶奶想,要是抽上一口煙么,人就會精神多了。突然,火的念頭觸發(fā)了奶奶:狼是最怕火的。奶奶振奮了,拿了高麗鐮刀,筢子樣摟,三五下就劃拉了一堆草,“哧啦”,打火石點燃了干草。那草早被秋風(fēng)榨得正干,一遇火,“轟”的一聲,就燒得“咔吧咔吧”響起來。
說也怪,那老狼一見了火光,“嗷”的跳起了,磨身就逃。它不敢忘記了祖先們的告誡,一邊哀嚎著,一邊一躥一丈開外,才蓄下的一點氣力,都用在“狼狽”逃竄了。
奶奶發(fā)出一串笑聲:“哈哈……你老家伙還是怕我老家伙吧”。
“媽哎——下山嘍!”那是奶奶的兒媳在山下喊。
奶奶處理了一下燃燼的火堆,回到柴捆旁,摸摸羊的頭,這才哈腰二回背起柴,說聲:“小羊哎,跟我走吧。”
這一人一羊,匯合了另一位母性,一道下山去。
從此,奶奶家就多了一口子。奶奶做活,羊就圍著奶奶身前身后轉(zhuǎn),一時不見面,就“咩咩”喚,像孩子一樣。
再去山上打柴,奶奶就帶上小羊做了伴,倒也不再覺得孤單和寂寞。奶奶摟草、割毛柴,羊就一邊啃草根。下山前,奶奶順便再割上一捆羊草囤積了,做它越冬用。奶奶一挪身,即要喊上了:“跟來,走啦!”
“跟來”是奶奶給羊起的名。那羊也本是通人氣的,奶奶一喊“跟來”,它就顛兒顛兒地跟了來,影子一樣甩不掉。早在冬天來臨之前,一小垛過冬的干草,奶奶就給備下了。大雪封山的時候,跟來臥在家里,也不必?fù)?dān)心沒有草料用。奶奶每回修理蘿卜和大白菜,都記著把擇剩的菜葉菜根抓一把,丟給跟來換口味兒!斑恪保鷣肀硎靖兄x。奶奶就瞇了眼,笑一回:“跟來越長越出息了,它也通人氣呢”。
進冬時,天冷了。夜里,奶奶就把跟來安置在炕前睡。黑下里,跟來常支起身,拿臉蹭蹭奶奶的花白頭。奶奶說:“快睡吧跟來,我也困呢!
跟來倒也知道愛干凈,渾身的毛,清清亮亮白白的,不見一疙瘩埋汰場。奶奶時常給它梳理梳理毛,跟來乖乖的很聽話,孩子似的,一動也不動,一任奶奶收拾打扮它?扇兆右婚L,無論怎樣收拾清掃,屋里還是能聞出一股趕不走的膻味兒來。
奶奶瞅著跟來說:“你多咱知道了去外頭拉尿就好了!闭f也怪了,那跟來居然聽懂了。從那以后,跟來沒在屋里拉尿過。多咱有屎憋尿了,就拱開門,出外打掃掉,再進屋里睡。奶奶挺知足:“這羊填合人哪!也真是難找哩!!
春天又一回笑瞇瞇地走來了,日頭不聲不響地做著暖和和的事兒,撲面而觸的風(fēng)兒,也友好了臉孔不再那么生硬。
只一冬天,跟來長大了,那一身塊頭,比一般的山羊都大出幾塊去。腿粗蹄子厚,皮毛也順溜,水光潤滑的,頭上兩只尖利的犄角,刺向斜上方,肚子底下兩只肥碩的奶子頭,像懸掛著的饅頭棗,朝下垂吊著。跟來是一只母山羊。
“跟來七分像羊,”奶奶心里說:“三分像……”三分像什么,奶奶一下子說不好,反正就覺得它跟別的山羊不一樣。一大把年紀(jì)的人,奶奶什么種類的羊沒見過?可像跟來這樣的羊,以前還真沒碰見過。隔些天,奶奶便化點鹽水,拌進草料里。因為有了滋味,跟來就添了食草量,膘也抓上來,體格壯壯實實的。
奶奶說:“跟來呀!你也長大了,天也暖和了,你就外面睡去吧。”
奶奶在自家的窗根下,支架個小棚子,墊了草,那便是跟來的“屋”。經(jīng)過適應(yīng)后,夜里,跟來一樣睡得香。
奶奶家雖是獨門獨院,卻沒養(yǎng)狗。那年月,糧食正緊缺,連人都喂不飽,哪敢想再余出狗的份兒。
夜里,一有什么動靜,跟來就支愣了耳朵聽,再跳起來,“嗒嗒嗒”地跑出去,察看巡邏一遭兒,承擔(dān)起看家護院的責(zé)任來。因為有了跟來,奶奶娘兒倆夜里才能睡得牢實些。
跟來自知責(zé)任重大,警惕性極強,睡覺也睜著一只眼,兩片耳朵休息執(zhí)勤都倒換著班。
那一回,大約過后半夜。跟來突然聽到有響動,很輕微。跟來“嚯”地彈起來。祖上早遺傳了一雙夜的眼,盯住那來自響動的地方不挪窩兒。若隱若現(xiàn)的,它瞅見一個黑影子,是兩條腿走路的黑影兒。都這種時辰了,偷偷摸摸地夜入民宅肯定不會是好人。待那家伙近得前了,跟來突然“咩”一聲,箭一樣地射出去,一頭撞在竊賊的大腿上,一家伙就把那家伙撞翻了。緊接著,跟來賞了那家伙兩犄角,再“咩”一叫,那是通知奶奶有情況。那竊賊突然遭此重挫,三個魂兒早嚇掉了兩個半,爹呀媽呀的,連滾帶爬開溜了,虧他躥的快。跟來趕他遠了才打住了回轉(zhuǎn)來。奶奶和兒媳正舉著小油燈,院里四下照,一聲接一聲喚跟來。
奶奶摸著跟來的頭:“跟來啊,我沒白養(yǎng)活你,有用了,還能看家呢”。
這年六月初,奶奶的兒子回來了。前幾年,兒子就當(dāng)兵跟上部隊了,現(xiàn)在已升為小連長,就是戰(zhàn)斗一打響,帶人往上沖的那種“長”兒。人都說,奶奶命硬呢。老頭子死的早,那獨苗的兒子呢,又非要當(dāng)兵扛了槍桿子去,丟下了老娘跟媳婦倆。至今,奶奶也未能抱孫子。人勸奶奶說,想開了罷,命定的事,不可強求,若硬將兒子捆在身邊,說不定反倒會岔出別的什么事兒呢。當(dāng)兵沒準(zhǔn)兒也是好事兒,興許就能避開禍,沖了災(zāi)。奶奶信這話。
兒子這次回來探家,上級首長特別準(zhǔn)了他一些天的假,要他好生看看老娘跟媳婦。因為沒準(zhǔn)兩個月以后,兒子所在的部隊,可能會有新調(diào)動。奶奶的兒子像奶奶,一點沒差樣,五大三粗的,心直口快性子急,說話夯聲夯氣的,走路刮起一陣風(fēng),大概這就是遺傳吧。
奶奶的兒子見了跟來,肚子里便打起饞主意。他說:“媽,這羊倒是挺肥實!夏天正好喝羊湯,趁我在家殺了它,也犒勞犒勞你兒子!
奶奶眼一瞪:“什么?你敢!”
妻子捅捅丈夫說:“這羊可通人氣呢,跟人一樣。你動羊,還不動了咱媽的心上肉。就你饞。”
奶奶又說:“你不在我身邊,這羊可幫了我老多的事。它也是咱家的一口人呢!
其實,奶奶也一樣疼兒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疼?那些天,奶奶變著法子改善吃,盡管那年月挺艱難。
兒子在家住了多半月,果然,發(fā)現(xiàn)這山羊不一般,特有靈性呢。
自兒子走后,這家里發(fā)生了兩件事:往常一年到頭不見病的奶奶病得一塌糊涂了;兒媳婦居然懷了孕,一喜一憂,倒也挺公平。
膀大腰粗的奶奶,體格健壯,能吃能睡能做活,大病小災(zāi)的一般不找她。可一旦病著了就不輕,見死見活的怪嚇人。兒媳給奶奶刮了揪,揪了刮,再拿罐子拔。又帶著孕身子,去山上摳些羊皮葉子、狗奶子根熬了水給奶奶喝,只是療效微微,不見大好轉(zhuǎn)。
跟來仿佛也知道奶奶患病了,急得“咩咩”叫。有心沒肝的嚼幾嘴草,也咂不出啥滋味。兩只奶砣子嘀溜當(dāng)啷,倒棒的鼓鼓的。
兒媳突然一喜,跟來不是有奶么,可以擠羊奶呀!這羊奶,管用不管用先不管,至少可以補補身子么。當(dāng)下,兒媳就喚過跟來,握擠它那肚子下面的兩塊疙瘩肉,只幾把,就抓滿一碗白生生的奶,鍋里煮開了,便散出香氣來。兒媳捏了撮紅砂糖,就端了給奶奶喝。接二天連三天,奶奶喝了三碗奶。奶奶的病呢,居然開始見回頭了。到第五天頭上,奶奶爬起炕,同跟來一起溜達了。
后來,奶奶常喝跟來的奶,身子骨倒好像更硬實了,無疑是羊奶起了大作用。直到兒媳懷孕六個月時,奶奶才停了喝,硬是讓給了兒媳婦用。那年頭,吃的糧食都不夠,還要“瓜菜代”,更哪來的營養(yǎng)品進補身子呢。懷了身孕的兒媳婦,每天能喝上一碗羊奶子,也是福份了。
每回,跟來被奶奶或兒媳擠過奶,它就顯得格外高興了,蹦蹦跳跳的,自己撒著歡兒。當(dāng)偶爾有哪一天,奶奶和兒媳只顧忙活路而忘了擠羊奶,跟來就悶悶不樂、郁郁寡歡了,會顯得坐臥不寧、煩躁不安的。當(dāng)家人忽然想起,補擠了奶,跟來那先前的快活也補上來了。那些草,不管是青草,還是干草,經(jīng)過跟來的嘴一嚼,再咽下肚子轉(zhuǎn)一遭,就能制造出來白花花的奶,也真是天地造化了。
二年春頭上,兒媳做營生,從一個關(guān)東山的風(fēng)雪天里趕回來,在奶奶的幫助下,大喊大叫的為奶奶生下了一個小孫女。許是在娘肚里,就已得到羊奶滋潤的緣故吧,小女孩雖然降生在那個饑饉的年月里,但還不算瘦,也很有幾分精神頭兒。產(chǎn)婦的奶水雖不太旺,因有羊奶的幫襯,也夠女孩吃。奶奶隨口就給女孩起了名,叫香草。
家里添了一口子人,自然跟來也跟著高興了,跟來跟去的,一圈兒一圈兒轉(zhuǎn)著跳。奶奶伺候兒媳坐月子,跟來也鞍前馬后的忙。一會兒蹭蹭奶奶的腿,一會兒再含含奶奶的大襟衣服角?赡棠叹褪遣辉S它進月子房,怕它嚇著小香草。跟來感到委屈了。屋里傳出一陣陣女孩的大哭小叫聲,跟來聽聽,覺得好親切哪!喜悅之余,也隱隱的,激起了它的一絲母愛情。這種天簌般的聲音,它好像早從哪兒聽見過,現(xiàn)在不過是一種回憶罷。它聞到了奶香氣,它真想看看這個小人兒長的什么樣,可奶奶就是不讓進,它只有服從了。
可惜,好景不長,兒媳在香草剛滿月二十天后就死了,是患了產(chǎn)后風(fēng)……臨死時只說了一句話:“媽……把香草帶大……交給他爹……”
唉,奶奶命苦,也命硬,連兒媳也“尅”著了。兒子呢,上了響槍響炮的戰(zhàn)場,不知是死是活,至今再沒有個啥音信。
跟來不吃不喝,一聲一聲的“咩咩”叫,陪著奶奶掉眼淚。一傷心,奶水也退了,一連幾天都擠不出奶。連奶奶化的鹽水,也舔的沒滋味,索性懶得了舔。
后來,哭過了,日子還得往前過,奶奶就說:“跟來呀,你得吃點草啊,不下奶 ,香草還怎么活?”
跟來聽懂了,就嚼起草,還啃了白菜根,漸漸的開始有了奶。很快就“嘩嘩”的奶流如注了。香草每天都喝跟來的奶。那時,香草就很感激它,盡管不懂事,不會說,卻點點滴滴留在心里頭,留在記憶里。
從此,奶奶當(dāng)?shù)之?dāng)媽。跟來呢,做奶娘。香草吃著跟來的奶,長得“蹭蹭”快,轉(zhuǎn)眼間就兩歲多。
這年秋天,奶奶又得到一個壞消息,她兒子,也就是香草的爹,在那邊戰(zhàn)死了。連連的不幸,都壓給了奶奶受,奶奶哭了好幾回。終究是要剛強,奶奶擦擦眼,就不再哭。從此,奶奶一門心思,就是把香草撫養(yǎng)大。
香草同跟來一塊里攪和了,狗皮膏藥一樣粘,一個也離不了一個。香草動不動就扳了跟來的長犄角較勁兒,小手兒摩挲它的長嘴玩,再抱了它的脖子蹭。跟來就拿嘴唇連拱帶吻她的嫩身子,再用它的長胡須輕拂她的脖子臉,直癢的香草“嘎嘎”笑。這小頭丫生來就調(diào)皮,多少年以后大姑娘了,也沒扔掉調(diào)皮勁兒。奶奶每天都端了只豆綠色的缽,一手抓住跟來那丟丟當(dāng)當(dāng)?shù)哪填^子,一用勁,就抓出一些花花白的奶水來,再火上煮煮,然后拿給香草喝。香草小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見過幾回后,許是嫌程序多,太費事。有一回,她索性就趴到跟來的肚子下,小手去抓了,小嘴便叼住奶頭吮。跟來慈祥的立住了,紋絲不動身,任香草細細癢癢地裹,只想把滿肚子叫做奶水的玩意兒,全注進香草的小肚子。
奶奶見了笑,笑得前合后仰的。
“哎呀!鱉羔孩子啊,你可笑死我了,再嘴急,羊奶是那么喝的么?”
只一回,香草就品出滋味來,吧嗒吧嗒嘴兒,發(fā)覺這羊奶不耐喝,不如經(jīng)奶奶手,用火煮的味道好,明顯的一股酸膻味兒,還夾著一種別的什么味兒。香草受不了,就吐出奶頭子,抹抹嘴,吧嗒了,一扳跟來的角,又爬上它的背。那一天,跟來異常地撒歡兒啃草根,直吃得肚子挺老大,圓鼓鼓,一舉一動,都透出自豪的樣子來。
香草瘋累了,就躺在散發(fā)著清香氣的干草上睡。跟來偎在一旁,蜷曲了身子,廝守著她。有一回,香草在草垛邊正睡的香,突然“嘩嘩”落下了一陣雨,跟來就以自己碩大身體作棚傘,為香草遮擋著雨。
那么密織的雨,電閃雷又響。小香草竟然天不管地不顧的躺在跟來的肚子下,管它下雨不下雨,只管踏踏實實的睡她的覺。
因有羊奶的滋養(yǎng),香草生長的結(jié)結(jié)實實,兩三歲,竟是不曾鬧過一回病。
長到四歲頭上,那年冬天,一向淘氣皮實的小香草,卻狠狠實實地教病給鬧騰了。當(dāng)時小身子燒得怪燙人,不睜眼,直說迷糊話。奶奶可給嚇破了膽兒,自然又想到自己命硬那一說法上。手腳一邊忙活著,嘴上一邊直嘟囔:“老天爺呀,你有眼哪,你來拿我吧,拿我這條老命換……求求你啦,老天爺,快叫我小孫女好了吧!蹦棠滔纫詿拼,后用雞蛋青子搟,再后給灌下一包三角麥,效果總是不理想。(待繼)
香草一動不動地躺炕了,跟來“咩咩”喚過幾回了,小東西全然不理它。想必是問題嚴(yán)重了。奶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用生羊奶,搓搓看,也許就能表出火。奶奶擠奶時直催喊:“加油呀!跟來,快下奶,好跟來,使勁呀!”奶奶在香草的前心后背上,潑了生羊奶,一遍一遍地搓。待一碗生羊奶搓干了時,奇跡出現(xiàn)了。奶奶的大粗手,就試著那小嫩身子的燙,明顯開始往回退。奶奶那顆心哪托了底。奶奶拍拍跟來說:“你有功勞啊,跟來。”奶奶從心里感激它。
香草就這么吃著跟來的奶,一貓腰,長到了虛六歲,再有兩年就該上學(xué)念書了。
這年早春,奶奶也給跟來帶了羔,跟來的肚子就眼見的一天一天鼓。幾個月后,跟來也實現(xiàn)了自己做母親的夢,生下了一個小跟來,還是個男子漢。跟來沒有忘記小時候母親的愛,那種遺傳的親情,使跟來把心思全用在了兒子身上。無意間,一時淡薄了小香草。有點酸酸的小香草,撅起了小嘴生氣了。跟來知道是慢怠了她,就很歉意的回到她身邊,臉蹭蹭小香草的屁股,嘴再拽拽她的衣服角,以此表示陪不是。香草繃住臉不理它,可架不住它的柔情檢討道歉法。香草“嘎嘎”一笑,就煙消云散和解了,便又?jǐn)囋谝欢牙锆,再添了小羊羔,就更火鬧了。
兒子像長在母親身上的尾巴,想甩都甩不掉,跟來呵護的鐵樣緊。偶爾小羊羔也會不安分,才曲了腿吃上幾口奶,就蹦蹦跳跳的跑離了母親的視線外。跟來一時見不著,早急得“咩咩”喚,直到守在身邊了,頭上那片天空,才會在跟來的眼窗里,明亮的染成淺藍色。
小羊羔皮實實,吃奶歡,啃草也潑。只三個來月的工夫,便竄起來,早攆上它母親的一多半。
這年深秋的某一天,奶奶帶了香草和跟來母子倆,上了山。臨出門,奶奶瞅瞅兩個崽,想想,便摘下了掛在后墻上那桿爺爺留下的老土炮,有它在身邊,膽壯實。哪塊山上柴草厚,奶奶心里早有數(shù),這支隊伍直奔了黑瞎子溝,在一面坡上扎住。奶奶吩咐道 :“香草別亂跑,跟來呢,兩個孩子你看好了,都不要離我太遠。好啦!你們痛痛快快玩去吧,我要做活了!
奶奶先使鐮刀割,再拿筢子摟,活路做得熟。論做這山里的種種大小事情,仿佛這天底下,頂數(shù)奶奶堪稱行家里手呢。
頭一回到遠山野外來,香草見什么,什么新鮮,都好奇的不得了。
“奶奶,看,這兒有山雀兒!
“奶奶,那紅樹葉真好看。”
“奶奶……”
跟來和兒子悠閑地啃著草,時而揚起頭,“咩”一聲唱,這一家子便祥和地融進了大自然。
可誰也沒有想到會出事。禍從天降,還真應(yīng)了那句話。
在跟來的兒子出事前,奶奶沒想到會出事,滿以為有跟來呢。
事情壞就壞在那陰暗處,一直潛伏著一個饑餓者。
那羊羔自落世,正經(jīng)是頭一回被母親帶到這野地里,說不來它有多開心,就那么喊哪叫呀的蹦來跳去,只顧一圈兒一圈兒跑。間或,也啃上幾嘴草。哪料到,跟來這個涉世不深的乖兒子,因了生活經(jīng)驗的幾乎空白,而導(dǎo)致了一個大錯誤,一個它母親當(dāng)年曾經(jīng)犯過的致命大錯誤。小羊羔玩到興頭上,早把母親的囑咐和告誡丟到腦后去,不知不覺地遠離了它的保護神。當(dāng)它突然發(fā)覺自己掉幫了,想擰頭回找時,已經(jīng)晚了,因為一個眼露兇光的家伙,截住了它的去路。又是那家伙,幾年前,曾經(jīng)追殺過它母親的那頭狼。這一回,它母親當(dāng)年的那一幕,怕是又要重演了。
日頭下山了。奶奶摟狠了一大背草,這些干草既可燒菜煮飯,又可生火取暖,也有了跟來娘兒倆過冬的嚼物。奶奶也是粗中有細,特別注意了將那些零星有毒的蓼蓮草挑撿出來。那種草,羊吃了會中毒。
奶奶捆好柴草,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下山了,卻發(fā)現(xiàn)小羊羔不見了。奶奶急問:“香草,羊羔呢?”
香草說:“我也沒看見!
“真是的,你光自己玩……跟來,你崽子呢?”
跟來早喚了兩聲,沒回音,也傻了眼,正急得不行,直跺蹄腳,眼巴巴地瞅著奶奶拿主意,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奶奶一瞪眼:“你連自己的崽子都看不住……唉,也怪我,還傻愣著干什么,快去找哇!”
跟來“噌”地射出去,跟來專往高處奔。憑經(jīng)驗,站在高處看得遠。奔一程,就“咩咩”喚一氣兒。奶奶聽了,都有些揪心抓肺的。
香草說:“奶奶,咱們也去找吧!
奶奶先是帶了香草,就近四處找喚,有兩袋煙工夫長,卻并沒有喚來好消息。天色灰下了,灰的催人緊。驀地,奶奶想到了狼,又是狼。
奶奶后腰別了高麗老鐮刀,背上大把子槍,說:“走,香草,找羊去!
這祖孫倆隱進山的影子里。
跟來兜了幾個圈子,跟來便認(rèn)定西北面。那氣味兒,是兒子身上所特有的,只有做母親的跟來,才能聞得見。跟來一路喚來,一路尋去。跟來的眼睛紅紅的,“呼哧呼哧”,“羊”不停蹄的狂奔。一忽兒爬上山坡,一忽兒沖下溝底,一忽兒再射向崗頂。
那種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兒,越來越濃了。這證明跟來當(dāng)初沒有判斷錯。
天仍在往黑里黑。心急火燎的跟來,直奔那處陡峭的絕壁溝谷底。那氣味濃烈的有些刺鼻子。那是小羊羔肉碎骨裂的血腥味兒。
突然,跟來的腦袋“轟”的一下漲大了。天哪!它被眼前的一幕慘景驚呆了——小羊羔死了,死得夠慘的。肚子破了,肋巴條子露出來,白茬茬、血糊糊的。看樣子是摔死的。尸體枕著溝底的亂石窖。一定是小羊羔被追殺的疲于逃命,不擇路徑,慌亂中出差,再“羊”失前蹄,才一頭墜巖而死的。
跟來仍抱有一線希望,拿頭拱了拱小羊羔的尸體,又含起兒子的耳朵叼幾叼。小羊羔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看來,早死利索了。
跟來放聲嗚咽了。它圍著兒子的尸體轉(zhuǎn)哪轉(zhuǎn)的,眼淚就“嘩嘩”流下來,那個凄慘哪!
天黑定了,月亮露出來。
驀地,跟來耳朵一怔,警覺了。隨之剎住嗚咽,豎起耳朵,屏住氣息搜索。它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從長著尖牙利齒的大嘴里流出的哈拉子聲。這聲音盡管很細微,可還是給它捕捉到了。跟來揚起頭,雪亮的眼睛四處搜查。此時,月光正混沌一片,朦朦朧朧,月光照顧不到的角落,便是一片陰暗的影子。憑感覺,跟來知道,它就在附近不遠的哪個旮旯里,正窺伺著。畢竟那肉還沒吃進嘴里呢。
不錯,正如跟來所判斷。此時,那頭老狼躲在一塊偌大的石頭后面,正潛伏爪牙忍受呢。它追殺那小羊,眼見它急奔收不住四蹄,墜入數(shù)十丈的深谷。于是,它遠遠繞過那處懸崖絕壁,也剛剛溜到這溝底。
老狼之所以沒有立刻瘋撲過來飽餐一頓,全因為有那碩大的母羊守護在死羊羔的身邊,寸步也不離。狼肚子雖然猛竄上一股子邪火,也只好憋壓著而不敢發(fā)作。因為狼啊它明白,那極度悲憤的老山羊頭上的兩根長角,即刻會化作兩柄尖刀,捅進它的狼肝狼肚狼心狼肺里。所以,它不敢輕舉妄動。
自開天辟地以來,都是羊怕狼,可說不清為什么,這回它這頭狼就怕那頭老山羊,怕什么呢?當(dāng)那跟來帶著兒子滿山坡上啃草的身影在它眼里出現(xiàn)時,它就怕,它覺得那老山羊跟別的山羊不一樣,再不是當(dāng)年被它追殺時的小山羊了。
跟來進入了“一級戰(zhàn)備”態(tài),四肢后曲,身體緊貼住地面,耳朵、眼睛和鼻子,都在捕捉殺子的仇家。那個討厭的氣味兒,一直還保留在跟來的嗅覺記憶里,教它不敢忘掉;蛟S,這個世界也該改改樣子了,不信啃草根的貨,就挫不敗你食肉的貨?在殘留著的遠古記憶里,它跟來可是兩塊不同類的貨,以最優(yōu)化、最強壯結(jié)合的遺傳體。
跟來往起一躍的時候,也就是一瞬間,確認(rèn)了一個目標(biāo)方位,朝那塊大石頭殺奔而去。月光下,跟來頭上的兩顆珠子射出藍光,寒氣閃在利角上。它象個精靈。四蹄敲在石頭上,“嗒嗒嗒”,似梆子響,有種威懾力。突然,跟來大叫一聲,便迎向它捉住的那兩團藍綠色的火苗子,旋風(fēng)般卷過去。
未超出一眨眼的工夫,只一個回合,那老狼就給怒火中燒的老山羊挑翻了一個滾。跟來來勢迅猛,鋒芒畢露,其銳不可擋。把原本也是兇猛的另類物種的祖先父輩們所傳授的手段,都使了出來。那老狼委實領(lǐng)教了山精靈的厲害,自知不敵,便也顧不了那么許多,翻身爬將起來,一躥,就是一丈開外,落荒而逃了去。當(dāng)年的追殺之仇,今日的殺子之恨,像老土炮里的火藥一樣,裝滿了跟來一肚子。更何況,現(xiàn)在的它,已不再是當(dāng)年的它了,身強力壯,火力正沖,大有可能以它絕對的優(yōu)勢擊殺那老狼。
跟來渾身上下都見功夫:角挑,頭杵,嘴巴抽,后蹄蹶子踢,把那老狼殺的一邊哀嚎了,一邊抱頭“狼”竄。當(dāng)年曾經(jīng)顯赫一時、不可一世的追殺者,眼下反成了可憐的被追殺者,豈不可笑。
那跟來吼叫了,如一頭發(fā)威的獅子,直殺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轟!”奶奶的土槍響了,向這寂靜的山野縱深、老遠的散射而來。那老狼越發(fā)拼了命地逃去。跟來吐了口惡氣,抽回身再近兒子身旁,悲痛和哀傷一塊一塊地鋸割了跟來的心。跟來已哭不出聲,眼淚倒流進肚子里。跟來就那么磨了一圈兒,再磨一圈兒。跟來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好。月亮升高了。跟來把那月光收進眼里,月光卻慘淡了。跟來聽到了奶奶喊:“跟來哎!你回聲!”接著,“轟”的一聲,奶奶那桿老土炮又吼叫了。“咩……”跟來應(yīng)著奶奶,奶奶就再喊著跟來,就在這一叫一應(yīng)里,奶奶和香草與跟來匯合了。香草爬下了奶奶的肩,跟過去手推推小羊的頭,小羊不理她。
“奶奶,羊羔崽死了!毕悴荨巴邸钡乜揲_了。
奶奶看過羊羔的尸體,又摸摸跟來大汗淋漓的身子,盡管奶奶沒有直接參與剛才那場廝殺,也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只說了一句:“唉,跟來哎,你跟我老婆子的命一樣苦!闭f過,就用高麗鐮刀,在山坡的一處,刨挖個坑,把羊羔埋了。生怕狼什么的再來扒食,奶奶搬來幾塊大石頭壓上面。
“咩……”,跟來走幾步一回頭,哭哀哀地凄聲叫,叫的奶奶心里也悲涼了。跟來不能不悲痛,那是它的兒子。
幾天的工夫,跟來卸了兩圈膘,精神氣兒,也只剩下了兩成半。奶奶疼心了,喂草上就下了深功夫。兩月余,跟來才返過陽。
香草念書了。每天早晨上學(xué)前,奶奶都要擠一碗羊奶煮了給她喝。香草懂事早,知道疼奶奶。
“奶奶,你先喝。”
“你喝吧孩子,奶奶不喝!
“不,奶奶不喝,我就不喝。”
奶奶拗不過她,就象征性地在碗邊抿一口,意思意思。香草不依。
“奶奶喝得少,奶奶多喝些!
奶奶只好實實在在的喝一口。其實,奶奶就是不喝,心里也比喝了甜。
放學(xué)回來,香草幫奶奶做些事,也常引了跟來出去啃啃草,回來捎帶著再割一捆。盡管大一些了,香草也沒斷了喜歡和跟來瘋。跟來呢,也愿陪她鬧。蹦蹦跳跳,跳跳蹦蹦,瘋夠了,香草就地躺了,眼睛瞅著天。跟來臥在她身邊,瞧她的肚子一起一落的挺好玩。身子熱了,香草扒下衣服,往跟來角上一掛,任它載著漫野地里跑。衣服跑掉了,跟來拿嘴再一叼起,顛兒顛兒的送回來遞與小香草。人與羊,年糕遇上打糕粘,想掰都掰不開。
轉(zhuǎn)眼間,香草念二年級了。這一年,正趕上家家鬧糧荒,人人肚皮閑一半。餓急了,抓把什么都朝肉皮口袋里面塞,野菜、草根、樹皮,樹葉子,吃的人四肢乏力,渾身浮腫。那些苞米骨子、高梁糠之類的,更把人折騰的直干燥,憋得難受拉不出屎。
奶奶和香草,也躲不過吃糠咽菜、浮腫干燥這一劫。好歹,見天尚能喝上一碗羊奶子湯,真是頂了不少事兒。那碗山羊奶,簡直就是祖孫倆的活命奶。
跟來瞅長了,就瞅出門道道:因為糧食少,奶奶、香草會餓肚子,而它不會餓肚子,因為可以有草吃。這年頭,短的就是糧食噢!唯有野草不缺少,漫山遍野地撒歡兒長。既然奶水能抵餓,這東西有的是,只要多吃草,就能行。
跟來也忙起來,每天積極主動地去找草吃,專門跟草過不去。待把肚子塞圓了,就一陣蹦跑跳。也許它知道,草進了肚子,只有消化吸收后,才能轉(zhuǎn)化制成奶。
早晨一起來,跟來先“咩咩”喊上兩嗓子,以示提醒快快來擠奶。奶奶有種說不出的感激呢:“唉,這年頭,幸虧還有跟來呢,要不然……難說呢。”
香草說:“奶奶,我上學(xué)時,俺班同學(xué)都來說我!
“說你什么?”
“說我身上有酸味兒,還說我……是羊的崽!
“你同學(xué)正經(jīng)沒說錯,你剛撿回來,一睜眼,就喝羊的奶。你媽奶水少,剛滿月沒幾天,你媽就走了,全仗著羊奶把你喂大呢,要是沒有跟來的奶,你個小人崽崽孩,早不知哪去了,說你是羊的崽,一點兒都不錯!
奶奶拾掇些菜幫子,“嘭嘭”地剁,跟來站一旁瞅。得空,奶奶抓一把,丟給跟來解解饞。
一天,一個漢子扛了小半口袋高粱來,指名要換羊。
奶奶說的干脆:“你扛八袋高粱來,我也不換。沒有高粱,俺大人孩子當(dāng)然會餓肚子,可要沒有了羊,俺們老的小的,難說能活不能活!
香草放學(xué)回來,正趕上這事兒,一把抱住跟來的脖子,不讓那人動,還直拿眼睛瞪著他。
那漢子一笑:“你這老太太……一只羊,有那么重要?”
“說了,你也不會懂!
那漢子想想,就從腰間抓出幾張票子來說:“你實在不愿意換,我出二十塊錢買,你總該愿意了吧?”
奶奶看都不看他一眼:“跟你說死了吧,你就是搬座金山銀山來,我也不賣不換!
香草說:“奶奶,我要跟來,就不賣,就不賣。”
那漢子說:“老太太,我說你會算賬不會算賬?現(xiàn)在這年頭,在別處買只羊,花十塊錢,都是祖宗價。我不過是聽人說,你家這只羊,個頭大點,能多擠些奶,就給你個上哪兒都找不見的價。其實,到眼面前這么一看才知道,你家這雜種老山羊,也太老了些吧,我就是弄回去,也沒多大用處了,頂多再擠個一年半載的奶,也只能給它一刀,吃肉喝湯了。”
奶奶的眼里“唰”地扎出兩根羊犄角:“就沖你說這話,更不能賣給你……羊是我的命,動不得,你走吧!
那人一摔門,悻悻地走了……
就在香草高小讀書結(jié)束的那年秋天,奶奶病倒了。奶奶體格好,平時,奶奶勻不出閑工夫搭理病,病也不喜歡找她的茬兒。一般的小病小災(zāi)的,輕易按不倒,可一旦給按倒,那就不得了。
奶奶渾身疼,腿軟、頭沉站不起身,水米都不進?剐詷O強的奶奶,這回也把她難受的哼哼一聲連一聲,頭身都燒得燙燙的,像火烤。
沒見過奶奶的病來勢如此兇猛,頭一回把香草嚇傻了眼。香草慌手慌腳的不知該怎么做。想送奶奶去公社衛(wèi)生院,可哪來的錢?幾十里地的山道 ,怎么走?再說,奶奶牛犟牛犟的,壓根不信那些什么針管管、藥片片的。山里人的身子骨,天生的也不沾嬌貴邊兒,頭疼腦熱的小病災(zāi),都習(xí)慣使些土辦法。
奶奶哼哼著:“香草,快找你三大娘,她會調(diào)理病!
是呀,怎么忘了呢,三大娘懂眼,地道的山溝里土大夫,不知跟誰學(xué)的手。香草拔起腿,挾風(fēng)帶火一路走。
跟來見奶奶病著了,轉(zhuǎn)過來磨磨,轉(zhuǎn)過去磨磨,就是幫不上奶奶的忙,看它急的那樣子,就知道,奶奶在它心上占份量。
一袋煙工夫,香草摻扶著三大娘,跨進大門坎兒。那三大娘年歲并不比奶奶小多少,只是輩份兒矮。老太太蹬了鞋,一抬屁股,就盤腿坐上了炕,先摸摸奶奶的頭說:“二嬸子,你這回病得不輕啊,才剛,香草一去喊我,我就知道,你病的挺重,你輕易不病,一病就是個厲害的!
三大娘解開奶奶的大襟衣服布扣子,香草眼里就有了奶奶那對干癟的奶。奶奶身上已沒多少肉,瘦得肋巴條子一根一根的凸出來。香草的心一陣酸酸的不好受。
三大娘從自己腰間摸出個皮管子,那管子有大拇指粗,多半根筷子長。三大娘拔開塞,倒出幾根圓錐形的、三棱子形的針。那些針有長有短,粗細不等。三大娘挑了根三棱子針,在油燈火苗上燒燒尖兒,就在奶奶的前心后背上,依次扎了。從穴道放出的血,都呈紫黑色。三大娘再拿罐子,在那些針眼處,拔出了滿身紫黑的“貼餅子”。
這時侯,奶奶方才覺得身上輕快了些,也睜開了眼。香草扶奶奶坐起了,端碗煮奶給奶奶喝。
三大娘說:“二嬸子,你心火挺大呀!就這么扎扎拔拔的,怕是還不能去根,再喝點苦水,才?啃。我看,香草啊,你跑趟山吧,給你奶奶摳些干古子根回來,不喝幾碗苦水,你奶奶身上的火,恐怕不能退利索。石門子溝,就有一小片,挖個三五斤的,不費多少事。可是呀,得爬挺遠的山,頭一回去,地方也不太好找見!
山里的孩子爬爬山,家常便飯一樣,只要能治好奶奶的病,再難找見也要找。香草決意一闖石門子溝。
奶奶說:“你三大娘連扎帶拔的,我試著強了不少去,你一個閨女家,自個去跑大山,我真不放心。再說,石門子溝,你也從來沒去過……我說呢,干古子根,就先不摳了吧。”
香草說:“我山里生山里長的,不打怵跑大山。那石門子溝,去一回,也就知道了!
香草雖說骨棒大些,潑潑實實的,像個小子樣,可她終歸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女孩子家,奶奶能放心?
奶奶說:“你帶跟來一塊去吧,也好作作伴兒!
香草說:“還是讓跟來在家陪奶奶吧!
香草帶了干糧,背上樹皮小簍,提了把小镢頭,上路了。跟來望著漸遠的香草“咩咩”兩聲。香草扭頭揮揮手,頭上兩根朝天撅,一撲楞、一撲楞的,真是個山里丫。奶奶顫顫抖抖的拄根棍子,出的屋外,目送香草身影拐過那道土岡鼻梁子。香草真的長大了,再不是早先的小調(diào)皮了。一絲慰藉滋潤了奶奶的心。
那干古子草,香草也認(rèn)得,早年,奶奶曾摳挖過,她心里邊有印象。聽奶奶說,那干古子根,不比熊膽、苦黃連的作用差多少。因為這種藥草金貴,所以也少見,不多長。香草喝過一回那干古子根煮過的水,苦的很?刹豢,怎么能治病呢。
這石門子溝,香草還是頭一回鉆。沒進溝門,隨深入,溝堂子漸次寬去。溝好長,遠不見尾。香草行去小半天,溝的盡端,竟還是望不到。后來,溝更寬,再行不久,眼里便接二連三跳出幾條小溝來。大溝套小溝,小溝連大溝,該走哪條呢?昨天三大娘交代過,遇到溝多時,挑最南邊的一條走。
三大娘還再三交代過,奔溝掌,先要找到那座最大的石砬子,再找見三棵魚鱗松后,就找到那一小片干古子草了。在香草下心思、潑了力氣、費了好些周折之后,香草找到了……
這些干古子草,長的不很高,為爬蔓草本植物,葉和莖很像蕓豆秧,也是依靠小樹棵子支撐自己,就近逮著了哪一個就攀附纏繞上去,扯都扯不下。根須深深地扎進泥土里,真刨挖了,也著實費些力氣。
香草一氣兒摳凈了,攏一堆,手里掂掂,果然不錯,足有三五斤。背簍盛了,也占小半簍。香草擦把汗,抬頭看看日頭,根據(jù)它的方位判斷,這時候已是過半晌了。在“叮叮咚咚”流淌的小溪旁,香草給自己開飯了。那是兩塊摻了菜葉的苞米面鍋貼餅子,加一截咸黃瓜。
她正吃的香,忽然發(fā)覺,林子里的光線暗淡了。
香草仰首一看天,哦,太陽被一塊撲過來的黑云遮住了。那塊濃重的黑云低垂了,行至頭頂上,仿佛山尖樹梢扯住了它,不動了。不妙啊!要下雨。山里的天,小孩子臉,說變就變。香草趕緊三口兩口吞下菜餅子,再趴去飲一通水,背上樹皮簍,抓起小镢頭,拔腿就往來路上返。可未待她返出多遠,那大雨就一條子一條子的潑將下來。傾刻間,這山、那林子即被雨霧所籠罩,天地已混沌為一體,也分不清哪是東南西北了。不開情面的大雨,澆得香草沒處躲、沒處藏的。早上出門時,好端端的天兒,誰能想到它說翻臉就翻臉,連雨布也沒拿。大樹下,砬子底,倒是能避一時的雨,可那種地方是雷電喜歡光顧落腳的去處。反正也是淋了,索性回吧。香草心一橫,下雨也當(dāng)沒下雨,只管取路往回走?陕吩谀膬耗?原來的路不見了。那雨潑的兇猛,兜頭蓋腦的,香草已辯別不出來時的路了。管它呢,走吧,從哪兒走都能走,不走,哪來的路。山里的孩子不信還能麻達山?香草太自信了。當(dāng)她轉(zhuǎn)游了老半天,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轉(zhuǎn)回了原來的老地方時,她這才明白,問題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簡單了。天越來越暗,那雨越發(fā)急驟了。怎么搞的,這些山、大林子,模樣咋都差不多呢,走到哪里都沒大區(qū)別。香草想辨別一下方位,可是,已經(jīng)辨別不出方位了。天地二老緊緊相擁,空間瑟縮到最小程度。大雨澆滅了太陽,也糊住了星星和月亮,沒有參照物,上哪去分辨?怎么也沒想到,她這個地地道道的山里娃,也會走麻達山。人,有時候也會把自己迷失了。也許,順著溝堂子的小河走,小溪水會把迷路者帶出山外去。可待走去一程,這小河也像在引她走冤枉路。開始走時,她認(rèn)定是朝西南奔,走著走著,怎么又往東北方向回了呢?簡直邪了門了,真的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人也跟著轉(zhuǎn)。天黑下來,路更不好辨認(rèn),問題嚴(yán)重了。這倒惹翻了香草的犟脾氣,不知跟哪個較上了勁。香草偏不信邪,就是走它一宿又怎樣?夜里走路她不怕,墳丘子地里,她都敢玩過。不過,那可是白天哪!況且,還有跟來作伴呢……這會兒,要是有跟來在么…………
香草不知走了有多久,雨停了,很快云也散了,露出了多半拉月亮臉,星星在擠眉弄眼地笑她像只落湯雞。
香草渾身透濕,找不出一塊干地場,衣服緊貼了身。幸虧總在走山,才未覺出大冷來。林子里,仍在嘀嗒水,山地上一哧溜一滑的,腳下極不得勁走。如此一通艱難跋涉,人,豈有不疲乏之理。香草想歇歇腿,喘喘氣兒。這么著,手抓著小镢頭,人和背簍便靠在一棵樹根坐下了……
香草被一個想法鼓舞著:奶奶喝了這干古子根水,身子結(jié)實了,從此也年輕了,連頭發(fā)都變了黑黑的。那叫返老還童,這個詞,老師教過的……跟來也吃了這干古子草,奶水淌的小河一樣“嘩嘩”下。人不僅喝羊奶,連跟來也喝自己的奶。后來,跟來也返老還童了。香草就“嘎嘎”笑……在學(xué)校里,老師講,動物也有靈性,很多動物,都是人類的朋友、幫手。但有的動物就不是,比如:狼……
香草突然一激靈醒了,搓搓眼,怎么睡著了呢。她太疲乏了,一坐下,就迷糊了過去。她抬頭望望天,月亮升高了,也更亮了。她覺得身上一陣發(fā)冷,是從心里往外冷,寒氣直透脊梁骨。陡地,毛發(fā)乍起來,頭就漲得有牛大。那牛大的頭,像有根線拽拉一樣,不由地就朝一邊擰,“轟”的一聲響,大約三五十步開外,樹影里有兩團藍綠色的火苗子在閃動。
倏地,香草把什么意識到了——遇上了野牲口。香草“嚯”地跳將起來,兩手本能地抓緊了那把三尺小镢頭。那家伙究竟是個啥東西,還判斷不清。若是碰上了兇猛的食肉獸,事情可就大發(fā)了。盡管香草大身塊,生得棒實,力氣也不虧,可僅憑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家,拿一把小镢頭,真要同野獸廝殺起來,怕是要吃大虧了。在大山林里,人為防野獸的襲擊傷害,通常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爬樹。對,爬樹。至少,狼、野豬之類的不會爬樹,人要爬上樹,它們只能瞪眼干瞅猴,望“樹”興嘆了。
香草不敢耽擱,小镢頭朝背簍里一丟,擰身抱住靠背的這棵樹就爬。爬樹這本事,早年間,她就受過訓(xùn)練,也算自學(xué)成才,曾刻苦實踐過。正七八歲時,她頑皮淘氣,賽個半大小子,時常抱住自家門前那棵山里紅樹爬上爬下玩,練就了稔熟的技術(shù)。有一回,她為了向別的伙伴顯示自己膽大,敢從樹上往下跳,曾大出洋相,實實惠惠地吃過苦頭。當(dāng)時,幾個小伙伴扎一堆兒淘。其中一個男孩,一向逞強好勝。他指指奶奶尚未挖就的一口菜窖子說:“我敢往里跳!闭f過“撲通”一聲,跳進去,并洋洋得意。那土坑少說也有四五尺深。另一位爭強顯勝的主兒,見了卻一撇嘴說:“才那么深點,不算什么!焙笠恢改巧嚼锛t樹說:“我敢爬樹往下跳!
那跳坑的小子,爬出土坑說:“我不信,偏不信!
香草說:“好,我跳給你看!彼嫉介T前那棵山里紅樹下,擼胳膊,挽袖子,再蹬掉鞋,光了腳丫子,朝兩只小臟手吐兩口唾沫,搓搓,就抱住了有人腿粗細的樹干,一使勁,手腳配合并用。眾伙伴們皆圍了來,爭看她表演“猴爬桿”。聽奶奶說,那樹還是爺爺栽下的。那樹主干部分從地面到有粗細不等、伸胳膊撂腿的枝丫部分,差不多也有一人來高。大概因是香草老去爬摸的緣故,竟是光溜溜的滑。香草“噌噌”只幾下,便爬到有枝丫的地方坐了,喘過幾口氣說:“你看著,小五子,我跳啦!”說完,腳下用勁一蹬,小身子往前一躍,就飛跳下來?扇f沒想到,得意之中竟出了岔頭。就在她一躍起跳飛下時,忽視了一個問題:忘記注意在身邊還伸出個有雞蛋粗、半尺來長的枝丫殘根。那可能是當(dāng)年嫌它沒用,或礙事,不知誰給鋸去了長枝,卻還保留下那么一小截,不知作何用,也許是掛什么東西用吧,諸如吊掛白菜幫子、蘿卜英子串之類的。香草一躍跳時,身上那件小花襖的下擺衣襟就乍起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給那枝丫橛子根扯住了,眨眼工夫,人像蘿卜英子串一樣給吊在半截空處。由于慣力的原因,還旋轉(zhuǎn)了一兩圈。香草兩只胳膊扎煞著,腿當(dāng)啷著,上不夠天、下不著地的,像懸掛了一只小母雞。幾秒鐘后,正待眾伙伴們驚訝不知所措之際,許是因了那花襖穿著年頭太久疲乏了,終于承受不住香草的身體重量,只聽“哧拉”的一聲,花襖撕開一道長口子,人呢,“吧唧”就給“拍”在地上了。這下摔的可不輕,大約有八九口氣的工夫,她一動也不動。小伙伴們都嚇傻了眼,以為這下可沒戲了,都不知如何是好。跟來急的去拱她的小身子,“咩咩”直叫魂兒。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動了,一點一點的,胳膊先支撐身子爬起。也不搭話,徑直奔進屋里去,舀了半瓢涼水出來,舉到頭頂上“嘩”就澆下來。還好,還沒給摔糊涂,心里倒明白清醒著。奶奶曾帶她看過兩回電影子:鬼子施刑拷問地下黨時,打昏了人,就拿涼水潑醒。就這樣,香草輕輕松松地吃了個小啞巴虧。那一天,恰好奶奶做活去了,沒在家。只因愛逞勝,險些沒鬧出事。
可是今天晚上的爬樹,卻沒有那么輕松透溜了。一是因為好久沒有爬樹了,技術(shù)有些生疏;二是累乏了一天,身上貼緊了濕衣服,外加一個不重、卻讓人不得施展的小背簍,所以她就爬的有些“澀”。
盡管如此,也還是讓香草占了先。待那家伙意識到什么瘋撲過來時,已經(jīng)晚了一步。人求生的本能,后推上拽著香草,“噌噌噌”,腿腳胳膊手配合齊用。幸虧她基本功扎實。樹下那家伙仰著頭,只有眼巴巴地瞧著樹上那位,一尺一尺地拉高了她與它的距離。
香草爬到一丈多高的樹枝杈上,連急帶嚇的,已有些“呼哧呼哧”喘了。歇過一會兒,再往上加升一截兒,確信安全了,才抱住樹干,坐到枝杈的丫口上。緩出空的香草,這時再來瞧樹下。借著篩進林子里的朦朧月光,模模糊糊的瞅個輪廓的大其概:一個跟狗有些相象的東西,無疑是一頭狼了。
那狼朝樹上死盯著,射出藍綠色的火苗子。急的一邊轉(zhuǎn)磨磨,一邊“哼哼唧唧”地叫。
香草想起奶奶常說的那頭狼,曾經(jīng)追殺過跟來母子倆。香草親眼目睹了小跟來的死,多慘哪!
樹下這位,八成又是那頭狼。因為它習(xí)慣單獨行動,常在這一帶出林出沒游蕩,伺機作案。今個,也給香草撞上了。
樹下那老狼,“哼哼唧唧”磨磨了一陣工夫,顯然奈何不得樹上的這一位。兩團綠火“骨碌骨碌”轉(zhuǎn),開始活動心眼了。它不活動心眼不行啊,狼窩里還有等食的狼崽呢。猛地,那狼張開了血盆大長嘴,以尖牙利齒朝那樹的根部啃下去,“咔哧”,一口就是一大塊。
香草明白了狼的意圖,反倒得意了:不待啃倒樹,你狼先累死了吧!可未待得意一會兒,她便不再得意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摘下一片樹葉放鼻子底下聞聞,再聞聞樹干,又摸摸,不禁心下一驚,壞了。原來,香草抱住的這位,是棵糠椴樹。椴樹木質(zhì)最細軟,遠遠不比硬雜木的色樹或青岡柞。那老狼啃咬軟椴樹,省力、消耗牙齒小,勢必會加快其速度。況且那椴樹,也只有盆口粗,花費幾個時辰,啃倒一棵樹,不是沒有可能性。
那老狼緊一嘴掏慢一嘴掏,“咔哧咔哧”聲,進逼的人心發(fā)慌……
奶奶整天都懸著心,放不下。那陣大雨,更把人潑的心煩意亂。奶奶拄了棍子屋里屋外走,跟來也陪著奶奶走。天黑沉了,月亮露出來,還是不見人影兒。奶奶扔掉拐棍,從墻上摘下那桿老土炮,裝備了彈藥,揣了火鐮,后腰別了高麗老鐮刀,說聲:“走,跟來,咱進山去!本瓦@樣,這老人和羊,就踩了月亮光,奔大山而去。
全憑了一股力量架著奶奶,腳板砸地“咚咚”有聲,也砸掉了剩余的病。沒覺得出來有什么,那五七八里的山路,早給“砸”到腳后頭了。跟來一路走,一路不斷“咩咩”發(fā)出聯(lián)絡(luò)聲。
奶奶說:“跟來,你腿腳快,頭里先走”。
跟來聽得明白,早不見了先前的老態(tài),蹽開四蹄,射出一道白光去。不管相隔有多遠,香草的信息,跟來也能接收的到。因為跟來的那奶水,也是組成香草生命的一部分。
月光下的大山,是寧靜莊嚴(yán)而神秘的。小溪水泛著銀光,正無憂無慮地在低吟淺唱。素不知,在這沉靜與美好的背后,正進行著一場生與死的搏斗呢。
跟來一忽兒越過溝谷,一忽兒奔向山崗,一忽兒再沖下山坡。林子里“唰啦唰啦”刮起一陣陣風(fēng)。跟來早把祖先遺傳的手段,盡數(shù)施展出來。時而,跟來猛然在某一處山頂或高巖上挺立了,揚起頭,運足氣力,朝那靜靜的空曠山野,高喚一聲“咩”。隔會兒,山谷接住了聲音,再打發(fā)回來,好多“咩”的回音,便一聲跟一聲。
“轟”,奶奶的土炮炸響了。隨后,奶奶呼喚著:“香草哎——,跟來哎——奶奶來啦——”
這“奶奶來啦”的聲音,同跟來那“咩”的聲音,就交響匯合在一處了。
被困在樹上的香草,接收到了信號,禁不住一陣狂喜,忙回喊:“奶——奶——我在這兒哪!跟來——快來幫幫我。”
樹下,那家伙踩翻了夾子一樣,陡地一驚:老對手來了。事隔幾年之后,竟在這里又要遭遇了。情況不妙!一旦形成人羊合力夾擊之勢,那么它死定了。幾年前,第二個回合交手的時候,它曾敗在那老山羊的長犄角下。那一場追殺與反追殺,短兵相觸,它委實領(lǐng)教了對手的厲害,至今還記憶猶新。老狼加緊了行動。它提起丹田之氣,拼命強化勞作效率,惡狠狠的“咔哧”“咔哧”,再“咔哧”。
香草為配合跟來的大反攻,先手腳配合把自己降移了幾尺高,仍騎在一棵枝丫上。
這時,老土炮聲,奶奶的呼喊聲,和跟來的喚叫聲,彼此又相繼交替著送過來。根據(jù)聲音判斷,香草知道,奶奶和跟來離她越來越近了。尤其跟來的“咩”,聽那聲勢,已火速殺奔而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閃現(xiàn)身影,雙劍刺出,一展雄風(fēng)。
老狼已感到危險在逼近?磥,把樹啃倒的設(shè)想,怕是要來不及實現(xiàn)了?删瓦@樣前功盡棄,半途而廢,它似乎又不太甘心。綠火苗子又“骨碌骨碌”直轉(zhuǎn)。
忽然,狼生出一個歪主意。狼終于放棄了原先的計劃,磨身就走,幾口氣就轉(zhuǎn)游到了樹的上面坡,再往遠處抻去,拉長了人與狼的距離,約有十幾丈開外了。
香草小看了狼,沒想到它會再耍什么新花樣,還以為它要逃走呢,就大喊:“老狼,有本事,你就別跑!”可是,隨即出現(xiàn)的情形證明,她估計的大錯而特錯了。只見那老狼,突然三百六十度的一轉(zhuǎn)身,兇殘的兩團藍綠色火苗子重又射向了樹上的她。香草這才明白:老虎往后坐,是為了向前猛撲。撤退不過是煙幕,惡攻才是它的本意。香草識破了那“狼子野心”的陰謀與企圖:它試圖助跑起跳,借助上坡有利下沖的地勢,練一出騰空“惡狼撲食”式絕活兒。
香草為防它這一毒招兒,欲升提高度,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老狼雖為餓狼、疲憊的狼,可它總歸是一頭狼。臨死,嘴里也要叼塊肉。香草只來得及后勾手,從背簍里抽出小镢頭。與此同時,那狼已由遠而近,自上而下,氣勢洶洶地挾卷了一股子邪風(fēng),殺將過來。距香草還有一丈多高遠的時候,“噌”的一家伙,它已把自己彈跳騰起了,橫空撲向了它欲食的目標(biāo)……可惜,它到底不同當(dāng)年了,年老體弱,早已“兇”風(fēng)大減,畢竟那目標(biāo)的位置是一丈多高。所以,盡管它做了拼死的努力,使出看家的本事,也還是沒有達到預(yù)定的高度,只在香草的腳下方,呼嘯著擦樹而過。也就在它與她的距離拉到最近處的一瞬間,她的小镢頭準(zhǔn)確無誤地迎面刨在了它頭上,“嘭”,狼頭好硬。因為兩個方向的力相撞過猛,震的她虎口生疼,兩手差點沒握住镢頭柄。那老狼疼的“嗷”一聲,就栽到樹下坡去。接著,又滾出幾個滾。
就在這時候,一個白精靈,發(fā)出一聲進攻殺敵的號角,閃電般就撲向了那頭剛受一擊重創(chuàng)的狼……
跟來似乎從香草那清晰的回應(yīng)聲里,也嗅到了它所熟悉又深惡痛絕的狼氣息。離香草越近,這種氣息就越濃烈。奶奶這時候不知爬至何處了,能否三方匯合一路,也只好用呼喚、槍聲相互聯(lián)絡(luò)了。跟來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山野里,不受任何阻攔,可以送出老遠。
一照面,兩方誰也不用“來將通名”,一眼就已認(rèn)定了對方。那是它們生于天地間而特有的功能。仇家相見,分外眼紅。多少年來的新仇舊恨,積聚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統(tǒng)統(tǒng)涌向四肢和犄角。跟來那一雙尖利的長犄角,接二連三地將老狼挑翻出去,簡直不容狼外婆有喘息之機,直殺得老狼連滾帶爬。跟來本是混血雜交的優(yōu)生物,早把兇猛的另類物種那廝殺手段,與那祖先父輩們的勇猛精氣神傳承下來。
那老狼已感到自己陷入了絕境,開始嗅到死亡的氣味了。本來頭上已被那鐵镢頭沉重的一刨,仍在“轟轟”作響,栽到地上,滾出幾滾,未待爬將起來,喘口氣兒,又連連遭到老山羊的攻擊,那狼下巴、狼肚子、狼腰、狼腚上,早給老山羊往死里挑了幾犄角,連喊聲疼都來不及,便不得不忙于只顧應(yīng)付招架了。
當(dāng)那狼再次躲到另一棵樹后時,冷不防, 一條后腿著了狠狠一镢頭,它“嗷”地一聲叫。當(dāng)即,那條腿就一瘸一拐的,不再好用了。
香草從樹上出溜了下來,攥結(jié)實了小镢頭,從側(cè)面迂回過去,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她聽奶奶說過:狼是銅頭鐵腰麻桿腿。腿是狼的最薄弱之處。待瞅準(zhǔn)了一镢頭下去,果然就刨對了地方。那狼腿一瘸,敗局就已定了。老狼再不敢惦記著什么,夾起尾巴,一瘸一拐地鉆了密實的灌木叢。
香草喊:“跟來,追——”
跟來正殺得興起,精神大振,香草一發(fā)令,它便大叫了,再次沖殺過去。香草也尾隨了追下去。
奶奶緊走慢趕的,攆出了一身汗,那病痛也掉在老山林里。聽到跟來的幾聲喊,奶奶也大致判明了方位。
月色雖好,夜里鉆山林子,終歸不得眼,兩腿想快卻快不起來。正行間,奶奶突然聽到了有動靜,一陣“唰啦唰啦”響。奶奶立住了,別上鐮刀,后背上摘下那桿老土炮,扳開火炮臺,朝那響動的方向盯,并輕手輕腳地摸過去。在一片針闊混交的林子邊,從一塊撂荒地的小灌木叢里,慌里慌張的就拱出一個瘸腿物來。因為在視線之內(nèi),只有幾步遠,奶奶一眼認(rèn)出是一頭瘸腿狼。
那狼被追趕的慌不擇路,只顧哪兒順腳,便往哪兒逃。正逃著,猛地聞到前面有氣味兒。當(dāng)它猝然剎住腿時,抬頭一怔,遲了,它已撞到了奶奶的槍口底下。狼認(rèn)得槍家伙。狼不敢多想,擰身往一側(cè)便逃。就在這時,奶奶手里的老土炮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吼叫了。在扣動扳擊的一瞬間,奶奶將槍口抬高了一點去。槍響后,就見那老狼撲倒了,滾了幾滾,又鉆進另一片小灌木叢遁去。奶奶沒有追。前腳后腳的,跟來也到了。跟來不知是怎么弄傷的,一條腿也一拐一拐的。隨后,香草背著簍也追過來。
“奶奶——”香草扔掉小镢頭,撲進奶奶懷里。
奶奶說:“孩子……只要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跟來高興的連連把頭揚起來,再放下。
月色真好,瀉到山上、樹上、人身上,像灑了一層銀水。
奶奶說:“孩子們,走,咱回家去!
不多久,經(jīng)奶奶精心調(diào)治,跟來的傷腿也恢復(fù)如初了。
奶奶喝了那干古子根水,多活了好幾年。奶奶托了三大娘,前前后后的,給香草說下了幾戶人家,可任你說破了大天去,香草高低就是不嫁人。她是舍不得奶奶和跟來!捌呤,是老年人的一個“坎兒”,奶奶沒有沖過這個“坎兒”。
奶奶臨死時,對香草說:“奶奶要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件事,可不能老是一個人過,有合適的好人家你就嫁了吧。是奶奶把你耽誤了。我閉不上眼哪!跟來呢,也交給你,好生伺候,不可慢待了它。你是跟來的奶水養(yǎng)大的,可不敢忘了恩處,讓它自個兒老去吧……”香草早哭的差點背過氣去,抱住了奶奶不撒手:“奶奶你別走,你別走啊……你別扔下我……奶奶沒有享過一天福。
外間地上搭了板鋪,奶奶靜靜地躺在上面,身子和臉上蒙了塊紅布,只露出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在外。
跟來哀哀地守在奶奶的頭前不走,拿嘴聞了又聞奶奶的頭發(fā),也許,它想多保留一點關(guān)于奶奶氣味的記憶吧!斑恪恪,臥在鋪板底下,眼淚“嘩嘩”流下來。
幾個幫忙的愣小子見說:“老羊在這干什么,怪擋害的,快趕出去。”
香草眼睛紅紅的說:“別攆它,它在哭奶奶呢,它也難過呀!”
跟來食草量銳減,不管香草如何下功夫,也不見它有回升。它肚子里全裝了奶奶,別的什么便都裝不下了。幾天的工夫,跟來瘦得就差沒趴架了,精神頭也掉了一大截兒去。
忽地有一天,跟來不知什么時辰不見了影兒。那是在一個暮秋的后晌。香草滿世界里找。香草的嘴角上登時就竄出兩個水火泡。香草冷丁想起來,那天給奶奶送葬的時候,跟來也參加了,跟來跟在棺木后面,一直送到塋地里。香草催步趕到那塊山腳下,果然,跟來就臥在那兒呢,守在一盔新墳旁。那土包是奶奶跟爺爺?shù)暮显崮埂?/SPAN>
跟來流淌的淚水,也沾濕了香草的眼。香草發(fā)現(xiàn),同時在場的,還有另一位,它圍著塋地外沿繞著木訥蒼老的步子,雖慢卻不停。跟來的眼里,除了注滿的淚水外,再也沒有了早先的戒備,消解了過去的仇恨和往日的怨怒,似乎并不理會身邊正陪伴著一個先前不共戴天的危險敵家。而另一位呢,竟然漠視一個人高馬大、僅憑赤手空拳也足以掐死它的兩肢行走者的存在,目光與身體一樣疲憊,已無所謂兇猛與膽怯,再也不屑與哪個生死爭斗了。
香草想起來,奶奶下葬那天,那另一位遠遠地陪在一座小山包上,長久地朝這邊望著一堆活動著的物們。后來,就蒼涼地哀嗥了,“嗷——嗷——”。
有一幫忙的嘎小子說:“瞧,狼也在哭人呢!
一老者說:“狼哭人,它自己也快不遠了。”
那以后,若再不見了跟來,香草總能在奶奶的墳旁找到它。
奶奶死后不到三周年,那場“革命”爆發(fā)了,山里人也跟隨響應(yīng),行動起來。
有一天,村里的幾個小將,要宰殺跟來吃肉喝湯,犒賞三軍。香草抱住跟來的脖子:“你們……除非先殺了我……”當(dāng)時,香草圓睜了眼,射出兩只血球子。那小將們見香草如同被惹翻的小母獸,也不大敢輕率逞英豪了。再瞅瞅這老山羊,又老又瘦,實在也沒有多少肉,就只好作罷了。
沒過多久,一天傍晚,香草收工回來。跟來表現(xiàn)了異常的親近熱乎。蹭過她的腿,再拱她的腰,舌頭舔她的手,獻出百般的溫順依人。香草蹲下身,撫摸著跟來,眼睛閉一會兒,再去做活。跟來就身前身后隨。更怪的是,到了晚上,臨要睡覺了,跟來還賴在香草的里間屋不出去。它的窩本來在外邊。
香草攆它幾回:“跟來,回你窩兒睡吧,我也困了,明天還要下地呢!
跟來仍然沒有走的意思,就臥在炕沿下,不動也不作聲,眼里總含了什么內(nèi)容瞅著香草。
后來香草就說:“你實在不愿意出去睡,那就睡在屋里吧!
香草說過,就褪鞋上炕,鋪了被躺下。
吹過燈,跟來起身又拱蹭了一氣兒香草的頭,嗅嗅她的臉。她連它那熱乎乎的鼻息都感覺的實實在在。嗅了好一會兒,又親昵的“咩咩”說著什么,形似一席輕聲軟語的留言,也像在交談與訴說。
香草摸摸跟來的嘴巴,再摸摸它的頭說:“跟來,睡吧,不早了!
它安靜下來。隨后,她也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草醒來,下炕穿鞋,順手去推推跟來:“快醒醒跟來,天都大亮了,還睡懶覺呢!边!感覺不對勁兒,跟來一動也不動了,身體有些硬。天哪!跟來早在夜里不知什么時辰,就已靜悄悄地找了奶奶去。跟來的身子取臥姿,脖子卷曲過來,嘴作嗅著泥土狀,眼睛輕合,很安祥,像睡著了一樣。
香草“哇”地一聲,天地便迷朦了……
香草一人將跟來背上了山。香草在塋地一角,又埋起一堆小土包,那就是跟來的墳。
當(dāng)香草發(fā)現(xiàn)另一位老交情時,是在臨出塋地的前一會兒。那一位前來光顧的憑吊者,扔給香草的第一眼,依然是那種能夠見到的坐姿,后腿與屁股都觸在坡地上,前肢撐住了身體。它眼里除了一項內(nèi)容外,再也沒有任何內(nèi)容了。也許,這位糟朽者,只是來看看往日的敵對伙伴吧,彼此默默地作一回交流。也許,它從奶奶和跟來相繼被埋入了泥土這一事實中,自然也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最后歸宿吧。其實,說到底,只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那位光顧者,不禁仰天哀嗥了,“嗷——”。它的哀嚎,也感染了立在天地間的這一位,心頭上禁不住涌來一陣凄涼與悲哀。
“嘣”的一響,就炸了鍋。香草干下了兩件活兒,不僅惹怒了親戚圈里人,也遭到了好多山里人的反對與攻擊。
香草請石匠鏨了三塊石碑,豎進塋地里。那碑文也違反常規(guī),分別是:爺爺奶奶之墓;生母之墓。在跟來的墳頭前,也立了塊碑,上刻:養(yǎng)母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