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一枝春”乃海陵城內一傍河早茶店名稱。地點是在青年橋的西側河畔,大浦小學附近。一枝春,顧名思義,來這里吃早茶,不光是飽口福,仿佛還兼領略著一絲舊時代所謂的風雅流韻味兒。我應朋友之邀來這里吃早茶,先后兩次都邂逅如霧似霾的早雨,空氣中呈現的那種綿柔、迷濛的冷濕水氣,好似印證了這個意味。
某次來吃早茶,友人引導,特地讓我們舍近求遠,從河對面的光孝寺后門的河邊,乘坐一條僅可坐三五人的機動小木船駛過來。當然是由一歲數不太大然而也不算年輕的船工,手握方向盤掛著檔,突突突突的開過來。這一來,就有了一種乘船過河去吃早茶的新鮮感,感覺很好玩,甚至覺得很搞笑。因為我們是開車來的,完全可以將車徑直開到一枝春酒店門口,而無須越過橋,再乘船過河至河對岸,將船泊于岸畔,我們再登岸至酒肆茶室。可朋友帶你來,體驗的就是一種別致的新鮮感。可見得,某種新鮮感是通過某種不同尋常的尋覓方式獲得的。
清晨,酒店門口來客不算多,但氛圍略顯雜沓。剛成活不久的幾株細柳,枝葉低垂,在春寒中顯得弱不成態(tài),少有那種通常看慣了的酒店門口雍華“儀式感”;然門楣上吊著一塊長方形寬大匾額,紅底金字上書“泰壩雅坊”,倒憑添了幾分饒有來頭的滄桑氣。進得門內,高高低低的石階,沿岸棟棟木房,沿河排排木船,均可置酒席茶坊,模式還算本色。入座吃早茶,過程如儀。各式包子,魚湯面,均可圈可點。但是在船上品嘗本地美食,口舌朵頤外,確實多了一份精神性的情緒享受。人在這些小情小調方面,是不憚享受奢侈的!
有點歲數的人,尤其是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酒后茶余,在河濱級級石階上躑躅,指點傍河兩岸景致之余,免不了會思前想后的。我從穿開襠褲起,直到如今年逾古稀,一直喝這河里的水,算是地道的本地人,也見證了其變躚的滄桑過往。
那時的河對岸城壕上,是從斷垣殘壁間勉強踏出來的時斷時續(xù)的路面。因是城墻根基,當時覺得路面寬得很,甚至可以開汽車。然而也略顯得荒涼敗頹,路兩邊長滿雜樹野草……
那時,還沒有后來建成的青年橋。依稀記得,至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候,在這里過河是要擺渡的。盡管河寬也就百多米,渡河還是挺麻煩的。據我記憶,那當兒所謂擺渡,河南河北橫著一根粗粗的繩子。繩子盡頭的河邊,傍著一條無蓬的木船。船上常有一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幫人渡河。只要對岸有人要渡河,大聲叫喊一聲,這邊女人就應聲,隨即雙手用力,交次緊拽繩子,將船快速拽至對岸,將客人送到對岸。渡人到對岸,當然是要給錢的。擺渡人是以此為生計的……后來建了青年橋,橋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方便無比,也雜音嘎嘎,塵土飄落河面……如今,河上的繩子、木船和女人,以及渡河人的叫聲,都成了我輩人后來的回憶內容。
海陵一枝春西側不遠處,曾經是輪船碼頭。我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葉,某個初夏的傍晚,一群去北京串聯的學生,乘船返程時,從這里上岸。是時,市領導專門迎接學生歸來。兩派學生未上岸,就吵成一鍋粥,生生攪黃了市領導的歡迎致詞……再后來,我們服役去寧波,是從這里乘船離岸,去了不遠處的高港碼頭,去了遠處的上海十六鋪碼頭,去了更遠處的寧波碼頭……至今,戰(zhàn)友們還自豪地津津樂道:我們是從輪船碼頭乘同一條船走的!
有一陣子,我家住在離城河較遠處的電視塔附近。電視塔高得須仰脖看它。我在街旁二層樓住著。幾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條河的上空,就飄蕩一種聲音,讓我竦然驚醒。那是一種十分渾然的喇叭聲,在上空飄蕩,飄過電視塔,飄向更高更遠。其聲高亢 ,遠闊,但壓根兒聽不清楚嚷的什么。聲音從西北方向飄過來。我知道,這是吆喝船過閘的聲音。偌大的河面,仿佛吸收或過濾了一些聲音,聲調顯得低沉壓抑;又留下了一些聲音,在河面上空飄蕩,間或滲透一種彈性穿越力,在城市上空盤旋、回蕩!我有時會無聊思索:一個城市在歷史沉浮中,消失了什么?淹留下什么?痕跡好像重重疊疊的,歪歪斜斜的,一時難以理清。而有一種東西:城市的聲音,好似約略佐證城市的變躚。基于此,一些城市的文化人正在收集當下城市的各種聲音!這真蠻有意思的。我覺得,我們這個城的河面上飄蕩著的聲音,也足以證明這個城市的活力,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夜里!我個人管它叫夜的市聲!這是這個城市特定時刻的聲音。……當年,我在北方京郊學藝。半夜,突然被某種聲音驚醒:遠處的火車尖銳而長鳴的汽笛聲,轟然而至,渾雄如吼!……其聲漸漸遠逝,卻讓人一時難以入眠。我知道:我想家了!
如今,我搬家了,夜的市聲幾乎聽不到了。但早晨河面上,偶然去一枝春吃早茶,會在河面上邂逅一種突突突聲……其實實在在地證實,我們這個城市,還有滋有味地生活在歷史過往中;城市子民們的生活,還是如此地安逸快活!

《山鄉(xiāng)五味子》 巴秋畫

《鄰家院落》 巴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