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的山坡在夜中失去了明麗的色彩和嶙峋的輪廓，與西邊山巒交界口臥著一條細長的小路，像一條唯一的希望橫亙在幽深的山坳。東邊是這條小路起始的地方，也是古老的太陽升起的方向，此時夜的紫色群邊鑲了白色碎花的長裙從那襲來，代替太陽釋放嶄新的能量。
    我的木房隱居在南山腳下，仿佛有一座堅實的值得信賴的力量由大地一角萌發(fā)矗立在湘西一隅，我是數(shù)百數(shù)千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受著它護佑的人中的一個。它墩厚雄壯的身軀彰顯著踏實，因著它的感召每一座小木房都溫馴如羊羔，這溫馴里有虔誠，有靜默，有滿足，我想也有不可擺脫的對命運奴隸式的順從。我木房堂屋的房梁就是從南山上伐來的松樹，歷經(jīng)了十個年頭沉靜的時光，依然飄散著縷縷松脂的芳香。它原是一根胳膊肘大小的小樹，我找狀如龍眼，味如草莓的地枇杷時�？恐�它沉思默想，也常攀著它的枝椏摘取樹頂樣子像干海參，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那時我對世界的認知是筆直的，如小松樹一般筆直，且熟悉它的一紋一理，一枝一葉。如今它已理所當然地將自己放置使命的位置上，空蕩蕩的蛛網(wǎng)掛在房梁上，房梁與柱子相接的孔里還按照習俗塞著兩枚一塊錢的硬幣。它發(fā)揮了作用，山上的每一棵松樹柏樹，椿樹茶樹要么削筑成木壁，要么化為火焰歸入最偉大的土地中。而我呢，還未從這個僻靜的寨子里思考出點兒什么關(guān)于大家，關(guān)于自己的東西。我們野蠻血性的土司王只負責為后代尋一條活路，卻并未考慮一條出路。然而先輩們畢竟盡了人生的義務，他們無法像太陽一樣確定無疑地照耀人類持續(xù)的時代。人即使再充滿智慧，也只是無限自然里一星微弱的光�！盁o論就其本性而言光是多么柔和，它都是世界上唯一不會在無限面前失卻力量的東西�！闭�子里的人們依然保持著生活的素樸的信念，這是他們在遠離世俗的一角安定下來的原因。一輩子只愛著認識的接觸的少數(shù)幾個人，似乎是幸福的，又似乎是不幸的。屋子后的竹林里長尾巴松鼠歡快的跳躍，地板下公雞的“勾勾嘍”鳴叫著年前的富實，一臉嚴肅的貓頭鷹端正地站在最高的柏樹枝頭，遙望著黑夜里肥沃的原野的邊際。我很清楚地知道包谷地、稻田、菜園在哪個山腳，土梗上纏滿了哪種細碎的野花和棘叢。而這個時節(jié)，一切都是光禿禿的灰褐色，裸露著對生活的隱藏。你想要從中去探索點奧秘，只是徒勞。我同土生土長的人們一樣，熱愛著這塊土地的殷實豐厚，感激著它慷慨的施予。如果人們能對一個地方不以一個富或貧字來概括，那么將會收獲更多的詩意，而不僅僅是忠實的勞作。
    其實只有當我遠離故鄉(xiāng)時，它才會喚醒我更深刻的審美感受，帶給我更多生動的形象。而今我像埋在土里的一條紅蚯蚓，吸收著它溫潤的泥土的氣息，卻不能將這份子女的愛圓滿地表達出來，我多么想為它呈上一首最誠摯的頌歌。每個地方都需要一份美麗的贊頌，每個有所成就的人都需要一個故鄉(xiāng)。而這里，山高水急，地苦霧多，必然培育人們爽直，粗獷的個性，先輩如此，我亦如此，并且這種個性將一直延伸給后人。身上增加一分勇敢，一分生活的韌性，便鍛造一分人性。     一切都是寂靜的，變化與運動為寒冷的夜所掩埋，而卻突然聽到不遠處橫穿田野的公路上沙沙響著笨重的卡車碾碎沙土的聲音。前兩天在縣里搭車回來時，縱使我出兩倍的車錢出租車司機也不肯載我，“陽朝鄉(xiāng)那條路怪爛，我這車也怕去�！鄙瞎�交車時發(fā)現(xiàn)公交車的開車司機還是那位光頭大個子的中年漢子，車票員還是那位扎個短馬尾，中等身材，模樣莊重的大嬸子。
    “車費好多錢？”
    “小妹你過哪里去？”
    “過陽朝旮湖去。”   
    “五塊。”
    還是五塊，跟五年前一樣。似乎是幸運，又似乎是不幸。車上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捂著面孔不住地咳嗽，是車的顛簸使他咳嗽，還是馬路的沙沙聲使他咳嗽，也許車與路都無法強迫他咳嗽。一位老人憨厚粗拙的心靈，也是豐富深厚的，不是我一個念了兩本教科書的丫頭就能讀懂的。
    我想告訴母親今晚這時還有車，看她時她拿著鐵鉗在火坑刨火，我日里看書，夜里寫文章，沒有與她交談過多地交談，她是懂的，總自己揀個矮凳坐在一角凝視著閃爍的火星和濃濃的刺眼的煙霧。她放下鐵鉗去屋檐下了，連續(xù)不斷的咳嗽使淡黃色的火焰忽明忽暗。我想起她說的，去年一年里寨上死了六個人。冬冬他爹吃錯藥了，二文她婆跟媳婦吵架喝農(nóng)藥了，世生維她外祖母跌倒在水井，腦袋里生蛆了……他們的死在每個人看來都是順應天命的，凡是可能發(fā)生的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都是幸事。上天在一開始就給每個人一杯清冽，純凈的酒，無味，無色，無嗅，它的好壞全在于接受它的心靈的品質(zhì)。我內(nèi)心因母親將這些事告給我而深受感動，我沒有能力逆反自然的法則而使他們起死回生，但又多了一個與他們沒有親緣關(guān)系，只是相識的人對這個事實的承認，肯定。人與人的相互惦念與祝愿如果僅存在于人本身，因人的逝去便不存在，那么這種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微不足道的，廉價而淺薄的。
    夜又深了一層，空氣像一張薄弱的蟬翼在屋頂震蕩，嗡嗡嚶嚶。屋后向老太家瑩白的燈光從我家的屋頂上筆直地劃過，向東方馳去。父親同幾個叔伯還在向老太家?guī)椭鴼⒛曦i，一聲雷鳴似的喊叫，接著是血液從喉管流出的柔軟暖和的聲音。臨近過年，家家戶戶都趁著好天氣殺了年豬，掛上炕熏成臘肉。兒時遇上殺年豬總歡喜看大人如何取出理清那纏繞著的千萬根腸子。吃豬肉時大人必不許孩子夾尾巴和豬蹄吃。吃尾巴讀書和跑步都要落到最后，吃豬蹄男孩子長大討不到媳婦，女孩子長大找不到婆家。因此哪家小孩都只揀瘦肉肥肉吃，尾巴和豬蹄就給大人們下酒。吃雞時也是如此，爪子，屁股都是大人們的下酒菜。因著這個習俗，孩子們自小總能吃到最好的那份飯菜。
    我在小小的溫暖的木房里一一回憶從小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樸實勤勞的農(nóng)人。除了包羅萬象，沉默不語的大地，還有我見證他們辛勤的勞動的價值。
    （作者系：湖南第一師范學院中文系學生）